承天門的四方城墻，青灰水跡斑駁，厚雪堆積在兩邊溝渠上，等待著暖陽融化。一條寬一百公分的闊道在高墻之間顯得狹長，沈郁的冰雪，讓守門將士看起來像幾尊泥塑，偶有換班的鐵戟鋼盔撞擊出驚動飛鳥的金屬聲，比戰場殺伐後的寂靜更加冷漠。

闊道上停放了一架不屬於皇宮的馬車，木色暗沈，木節清晰，紋路混亂不成走勢，沒有華美的雕塑，只有舷窗微露出的一點錦緞鑲毛邊的厚幔子稍微透露出內部的舒適，長寬高各不足兩公分的小車廂，不能指望它能承載得了足足兩個人，即使是兩個單薄的瘦姑娘也一樣，那匹瘦骨嶙峋的棗紅馬像是走幾步就要斷氣似的，恐怕也不能再有更重的負擔了。

趕車的是一個帶著厚皮帽的男孩，看起來只有七八歲的樣子，鼻子已經發紅了，不停地搓著肥嘟嘟孩子氣的手，盤腿坐在厚墊子上，眼睛滴溜溜地轉，顯得有些不耐煩。

用只有自己能聽到的聲音，嘀咕一句：“什麽鬼地方，連個言語的人都沒有！”

又等了一刻，才看見彼端那扇看起來極不起眼的大門裏姍姍走出三個裹著厚氅衣的女人。走近了才瞧見，那絳紫色的是當日在黃府收拾過竈臺的太監采芹，秋香色的眉目清秀，不大認識了。他們兩個攙協一位豆蔻年華的少女，披著厚厚的白色羅緞，小臉還沒有他手掌大，紅腫如山桃的一對眼睛突出，口鼻沒人在意起來。

走至馬車近旁，采芹對那少女道：“你心中可不能怨恨陛下，她也有自己的難處。”

少女低頭不看他，輕聲道：“我知道。”又用袖子擦了一把眼淚。

秋香色氅衣的宮女將一個緞子繡袋與一個雕花精致的檀香木梳妝盒遞到少女手上，采芹道：“如今出去不比宮裏簡單，到哪兒去，凡事忍耐。這些首飾，是陛下給你做嫁妝用的，件件珍寶，萬不可隨意易換了。”

“小玉謝陛下隆恩。”說罷就要跪下行大禮。

采芹忙拖住她，道：“你怎麽……這麽不識好歹！”

不識好歹？小玉心理琢磨著這個詞，因為她，她的母親，所以自己的母親和自己便不能相認；她就要殺死自己的母親了，父親也不知道在哪裏。不識好歹？她可是尊貴的帝王，自己怎麽能不識好歹，難道行禮也有錯嗎？這是宮中的規矩啊。便道：“沒有，我習慣了。”

采芹知道那是托詞，覺得心裏別扭，但也不知道該怎麽說，好像怎麽說都是在為陛下辯護，顯得蒼白而無力，道：“小玉，你和你的母親做了什麽，你我心知肚明。現在陛下答應了你母親，又念著山師父的恩情，才避人耳目將你送出去，你……念著她點好，自己才不會那樣難過。”

小玉懵懵懂懂的仇恨變得有些搖擺不定，不讓自己那麽難過？從記事起自己就孤單孱弱，在宮裏是不起眼的小宮女，做的事情又是外庭的粗使活計，喬沅會每個月來看她，但是從來沒說過自己是誰，這種母女相見，女不識的感覺，誰會懂呢？

郭紹將軍自是與別個不同！

為著心中的念想她臉紅起來，采芹以為是凍的便吩咐著快上車，又對那駕車的男孩說道：“雉奴，在皇城行駛小心些，出了城往南邊走。”

雉奴嗅嗅鼻子，答道：“采芹大爺不用你吩咐，我家大人早就安排好了，路線都在我腦子裏呢。我辦事你放心！”

采芹不好跟他小孩子費口舌，擺擺手叫走了。一聲長鞭呼嘯，老馬咆哮一聲，轉蹄往外走。

小玉一驚，直直撞到了欄桿上。

雉奴得意道：“好聽吧，我早就想這麽幹了。這裏跟墳地似的。”

小玉進了車廂關了車門，也不搭話。

雉奴又嘀咕一聲，道：“木頭疙瘩。”

她心裏哪裏還能聽到別人的聲音。盡是郭紹了。

那還是夏末，流螢漫舞，悶熱難耐，幾個姐姐帶著她在小院子裏乘涼說會兒話。她們都是宮女，宮裏有規矩，留到二十歲就放出去，送一些絹帛和首飾嫁個良人。宮女被指配給侍衛也是有例可循的，難免她們最喜歡的話題就是討論哪個侍衛長得英武不凡；哪個侍衛被神策軍青睞，前途無量；哪個侍衛多看了自己幾眼；哪個侍衛好色，一定不能嫁。

稍微年長幾歲的宮女又開始說神策軍的密事傳奇。只聽說道：“你們知道嗎？大將軍郭紹十三歲就上了戰場的，不比那些世襲的武官浮華，是真刀真槍裏殺出來，見過血的。”

年紀輕的幾個宮女，趕忙用團扇掩住自己驚訝的嘴巴，咋咋呼呼問：“那麽小？”

“可不是嘛。那是攻打陳國嘛，當年他年紀小，膽子大，不怕死，總是做沖鋒在最前頭，殺的人流的血都可以染紅瓊河了。你們也知道神策軍選拔可是相當殘酷的，而且還要考刀槍劍戟各類兵器，還要考孫子吳子的各種兵法推演，能做到神策軍大將軍，他想必是個鐵血軍人。”

“我可聽說，他從小父親就走失了，跟母親住在郴州的大山裏，後來不知道起了什麽心思，才說要出來找人的，路上遇到簡成王才投身軍旅呢。”

“什麽走失了，他父親分明是高陵縣令郭懷遠，不過是為了自個兒前程不認兒子罷了。”

又嘰嘰喳喳問起來，郭懷遠是誰？為什麽不認？他一輩子就只做了縣令能有什麽前程？

小玉插不上話，她的工作白天忙碌繁重，沒聽幾句就迷糊得睡了。臨睡前嘀咕，這人到跟他一樣命苦。

秋天的時候，重九節宮中便在皓月星城邊地勢最高的樂游原上置辦筵席，此地皇室圍了個園子，又樹立起留燕臺，與上陽宮中的棲雲臺遙遙相對，也算京都一景。

少不得宮女們又要忙碌起來，各色菜品與重陽糕都是禦膳房準備好，宮女們一簞一簞帶到留燕臺的。每年此時，宮娥粉黛都要排隊由神策軍護衛從宮門行走過去，所過之處無人不嘖嘖歆羨，誰知道這些女子其實只是宮中的下等宮女罷了，她今年也去了。

她這簞裏是細珠鈿花玉美人，是用羊奶與紅豆做的小點；還有一色秋艷透花糍，是用春日收集的桃花做餡，清香麗菀。帶著白紗帷帽，一步一步走穩，心思都在那竹簞裏。

這其實是體力活，走了大半個時辰，便有些喘，手抖的厲害，越是集中精神越是抖得厲害，小汗珠從鼻尖上滴下，又不能不雅的用袖子擦擦，不知何時護衛在前頭的郭紹行至她身側，將竹簞從她手上接了過來。

她自是不肯撒手，郭紹道：“放心，我提一段就還給你。”

小玉往他臉上看去，又看他佩劍，慌道：“將軍還是讓我自己提吧，不敢經手他人。”

郭紹微微一笑道：“那你堅持一會兒，就快到了。”

小玉往前頭一看，留燕臺已經清晰可見，恐怕還要走半個時辰，便點點頭，多謝他的好意。

推杯換盞，載歌載舞，她第一次看達官顯貴風流公子失態狂放，躲在柱子後面，眼睛都忙累了，傍晚的時候還沒有停歇的意思，她只在園子裏，偷偷找了一處隱蔽在大樹底下的廊檐，又清凈又幹凈，坐在那兒，捏捏自己的胳膊手腳，又垂手趴在欄桿上睡了。

不多時，迷夢中被喚醒，又是郭紹。又看看遠處燈火，忽明忽暗，筵席已散，那是家中來接人的馬車風燈，著惱道：“我……我怎麽回去？”

郭紹笑道：“我送你。”

小玉心撲通撲通往外直跳，坐在他的馬上，握韁繩的手不時會碰到她的手，暖暖的，她疲勞的後背松松的但不敢靠上去，他像是知道似的，故意放慢了馬蹄，她一舒服起來，也管不了許多，便偎了進去。郭紹忽而一手摟住她的腰，靠在她耳邊，那氣息吹得她軟軟的耳垂紅了起來，像那道透花糍般，雪白的肌膚上，隱約暈染兩朵胭脂色。他眼睛晶亮，邪邪一笑道：“我們要快些趕路，坊門一關就麻煩了。我抱著你，你再睡會兒。”

小玉臉更燒了，這是姐姐們夢寐以求的英雄啊，如今他對她溫言軟語，讓一個情竇初開的少女，長久以來苦悶的心尖尖蘸上了糖汁，她顫巍巍地低低應了一聲，怎麽會睡得著，只靠在他胸口上聽舒緩的韻律，無比安心。

此後，小玉的心思老是在游蕩，根本聽不進旁人說的話，心下想他，又怪自己癡心妄想，過了十日，晚上悶熱，姐姐們與往日一樣聊天，她心裏煩悶，便偷溜了出來，坐在梨花樹下的井邊，貪涼。

不經意撇見，侍衛巡邏來了，宮中規制，宮女不得單獨行走，便匆匆要躲到梨花樹後頭，聽他們走了才出來。

“你一個人在這裏做什麽？”

小玉本就自己想著心思，被他嚇一跳，捂著心口道：“你……你怎麽沒走？”

原來郭紹這幾日都親自帶著人巡視，就盼著能再遇到她，也遠遠看到過一兩次，只是都是有旁人在，不好說話，便笑道：“你的裙子繡有幾朵梨花，我認得。”

小玉心中不禁一蕩，眼熱，他也想著自己呢。便道：“你找我……有事？”

郭紹走至她身前，不期然將她腰身摟住，道：“沒事。我就想看看你。”

小玉擡眼望進他的眸子裏，清澈透亮，在月亮底下閃著光，臉紅道：“我們不能……私下見面的。”

郭紹看她嬌憨可人，輕笑一聲，往她臉頰一吻，小玉忙推開他：“你快走，我要回去了！”轉身便往回處去了。

從此宮門的暗角，轉角的柱子，夜半換崗的衣角，花木疏影之間的小徑，假山石洞裏的燈影，都讓他們不期而遇，越走越近，她有了一個朋友一個哥哥一個愛人甚至是一個父親，她放下心中的孤寂迎接這樣美好的情愫，至到他讓她縱火，她故意點燃了最北邊兒的一角，她僥幸地想陛下沒事，大家就都沒事……

於是，終於有這麽一天，母親死了，他也死了，而自己卻活著。

“這位姐姐，你原來是哪兒人啊？”雉奴憋不住又聒噪起來。

小玉沒有心思理會，只聽他又道：“我家大人是嶺南人，我們在老家這個時候早就張燈結彩了，哪裏像京都，一點年味兒都沒了。”

他自顧自地繼續說：“不知道宮裏頭過年是怎麽樣兒？年前要死這麽多人，估計也過不好。”

小玉一聽，啜泣起來，雉奴也慌了，連忙停了車，開門看去，她正掩面大哭，心裏怪她陰郁難伺候，也不知道是哪句話得罪了，又心想，大男人該讓讓這些無理取鬧的女人的，便一個作揖，道：“對不起這位姐姐了，我實在失禮。”

小玉慢慢抽泣道：“不怪你，是我自己心中難過。”

雉奴一聽她說話了，蹬鼻子上臉道：“哪句話你不愛聽，我不說就是了。”

小玉道：“我阿娘明日就跟那些人一起腰斬了，我心中難過。”又嗚咽起來。

雉奴恍然悟到，自己好歹也是參與者，又看她可憐，便道：“阿姐，想想以後的日子，現在咱們做不了住，以後你可是無牽無掛的自由身了啊。”看她楞坐在裏面不出聲，就又去外邊駕車了。

恍惚間是明瑞回宮的半個月，郭紹忽然對她說起了身世，末了問：“我知道他是我父親，可在人前不能相認，就好像我就是個私生子，我的母親也還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簡成王對我有知遇之恩亦有父子之情，你說我是不是該好好報答他？”

小玉眼圈紅了，隨即點頭，道：“你我都是一樣的被父母拋棄，你有幸遇見貴人，自當好好報答。”她心裏頭覺得自己已經傾情相許，自然該懂這點道理。

郭紹道：“他志趣高遠，賢達恭謹，若不是命運不濟，定也是一代千古明君。此生為圓他心願，定是相報湧泉。”

小玉咬著自己的袖子，震驚地說不出話來。

郭紹道：“別怕。你我都是無父無母之人，本就沒有多少牽掛。只此一舉不是名揚天下，就是同寢而終。”

小玉一聽“同寢而終”，按住一顆撲跳到嗓子眼的心，點了點頭，枯草無依，與野火相爭，至少還能璀璨一時。

小玉默默流了一會兒眼淚，惱恨自己一點兒都不懂事，錯已釀成，又有何言？直呆坐到半晚上才動了動，在城外的客棧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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